《十月》•微信专稿|赵炳鑫:一曲由回忆症患者弹奏的灵魂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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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炳鑫,男,汉族,1967年8月生,宁夏西吉县人。西方哲学专业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理事。宁夏政协文史专员。作品散见于《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国艺术报》《名作欣赏》《文艺新观察》《创作评谭》等。评论文章《断羽飘鸿何所依——评陈继明中篇小说<圣地>》获人民文学“近作短评”金奖。结集有散文集《不可碰触的年华》,评论集《孤独落地的声音》,哲学随笔集《哲学深处的漫步》,评论集《批评的现代性维度》,主编《听海——海韵网络文学精品选集》一书。
一曲由回忆症患者弹奏的灵魂挽歌
赵炳鑫
阅读《七步镇》,感觉很带劲。
陈继明的智慧和才情从他那精致的语言气息中飘逸出来,令我时不时有微醺的感觉。特别是他对自我的不懈拷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的前世是谁?肉体与灵魂的关系是什么?人的肉体不在了灵魂是否还存在?对这一系列关乎人生大问题的哲学思考,用他犀锐的小说语言表达出来,往往发人深思。
《七步镇》的主人公东声得了一种死不了人但足够麻烦的病:回忆症,正是因为这个精神性疾病,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他才得以穿越意识的迷障,认识了他的前世,也就是那个“军官加土匪”的叫李则广的人的一生。这是这部小说的一个枢纽。
我有必要先交待一下我读到的西方柏拉图哲学。柏拉图有一个著名的“灵魂回忆说”,他认为人的灵魂是先于肉体存在的,存在于理念世界,在理念世界它就认识了诸多理念,人降生到这个世界之后,灵魂附着于肉体之上,沉溺于现实的世俗的世界之后(堕落),由于受到身体的污染和干扰,就把理念世界的记忆给忘记了。怎么办呢?要学习,要开悟。只有经过训练,才能使他回忆起曾经见过的理念。学习的过程就是回忆的过程、除蔽的过程,也是开悟的过程。这正如佛道修行中的玄鉴、坐忘之类。打坐入静,排除杂念,让隐蔽下来的智慧再度显现出来,这就是灵魂回忆说。
主人公东声在心理医生王龄的催眠下穿越时空的阻隔,进入他的前世——李则广的世界,展开了对解放前后那段动荡岁月的回忆。灵魂不死,前世的记忆并没有真正消失,这是对“灵魂回忆说”的巧妙借用。在这里,新灵魂在寻找旧灵魂,此生在寻找前世,而且真的找到了。显然,灵魂回忆,成了陈继明的理论依据和小说笔法。同时,它又不仅仅是方法论,更是形而上,因为,它事实上影响了或者说造就了这部小说的内容和气质,使整部小说透着幽深幽暗的形而上氛围。形式影响内容,形式有时候就是内容,形式和内容互为表里,《七步镇》这部长篇小说,就是最好的例子。
《七步镇》同时也是主人公东声“这一世的”生活史或者精神成长史,是东声近半个世纪的心路历程。
“从十二岁开始,我的生活就始终处在动荡之中。”正如作者所说,这一世的动荡虽然微不足道但也意味深长。
仅仅从生活的表象上看,东声这一世的生活确实构不成动荡。“我没上过战场,没蹲过监狱,甚至也没经历过象样的七灾八难,反过来一想,其实和动荡毫无关系。”东声如此表白,实际上暗示了他所说的是另一种动荡——精神性的动荡。
和那些表象上的外在动荡相比,精神上灵魂上的那些小小不然的变化和起伏,可能是更深刻的动荡,显示了个人的幽深和灵魂的幽暗。由此可以看出,陈继明在《七步镇》里再度回到了他习惯的主题和命题:对个人的关心,对个体灵魂的关怀。
回忆症这个病是造成今生精神动荡的主要根源。回忆症是一种强迫症,强迫性回忆,不能不回忆,一旦开始回忆就难以终止,于是,身心倍受煎熬的东声就要寻找动荡的根源和治疗的方药。在寻找根源和方药的路上,作者成为一个精神分析的高手,展现出了一个现代作家应有的凌厉的洞察力和敏锐的思考。
东声近50年的个人成长史,除了12岁之前的童年时光,其余近40年的历史,就是一部个人的微小的难登大雅之堂的精神动荡史,这个精神动荡史的主要表征就是强迫性回忆症。强迫性回忆症的根源与爱有关,与死有关,与饥饿有关,与很多说不清的秘密创伤有关。聪明的陈继明在不动声色地通过东声这个典型人物向我们传达出一个强迫症患者的精神谱系——战争、饥荒、文革、武斗等等。他的强迫性回忆症实际上来源于造成精神饥饿的一切方面:平安的稀有、食物的匮乏、爱的缺失,等等。其中,饥饿回忆是东声尤为经历深刻、体会深入的记忆。这种记忆其实根植于我们这个苦难民族的记忆深处,它会定格于我们的生命之中,最终形成我们的集体无意识。陈继明把它命名为“饥饿心理”或者“心理饥饿”,而我以为,用“精神饥饿”可能会更准确。它包括各种形式的饥饿:食物的饥饿、安全的饥饿、爱的饥饿、性的饥饿等等。
作者通过催眠师王龄的催眠过程,对东声的精神疼痛史进行了细致的心理分析。根源不言自明:社会的动荡与饥饿。东声因动荡为了保命在幼年时早早就离开了父母,成了没有母爱的孩子(要知道母亲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的成长多么重要)。爱的缺失,导致其成年后的生活始终处于“动荡”之中(经历了三次失败的婚姻),让他在不断寻求爱与被爱中求得心理平衡。
东声近40年个体精神动荡史,潜在地展示了近半个世纪中国当代民间的生存真相,如同东声个人的精神动荡一样,充满了惊惶,迷失,荒诞、疯癫、残酷。作者非凡洞察,举重若轻,丝丝入扣地描述,不断向个体灵魂的深渊掘进,个体病理切片的背后,隐喻着一段宏大的历史现场,惊心动魄,发人深省。
小说的后半部是基于自己前世的寻找和追问。这种寻找和追问有两个面向。一个是基于前世的时间穿越,从现在穿越到军阀混战的民国;另一个是基于现实的空间寻找。七步镇、马家堡子、姑嫂寺、海棠……东声一步步找到了自己的前世:曾经当过兵,当过土匪,最后被人割头而死。基于这样的认识,他要寻找更隐秘的命运密码。小说的后半部正是随着这样的一个个疑问的提出,次第展开了一个家族近半个世纪(前五十年)的动荡兴亡史。
东声的前世李则广,先参了军,做了一两年军人后,拐带着一些人马,逃出来,另立山头,做了土匪。由小土匪变成大土匪之后,又带着足够数量的土匪,接受西北王胡宗南的整编,重新做了军人。在胡宗南的嫡系部队1师49团当团长, 中条山战役之后,李则广申请退伍回到老家七步镇,从此性格大变,一夜白头,怕见人,只愿意养马养马,成为一个育马专家。解放后,在历次的政治运动中都免不了被揪斗。1966年冬天的一天,在一次批斗会后被他当土匪时祸害过的丁铁嘴的父亲用杀猪刀砍头而死。
李则广的父亲外号金三爷,因其正义、“硬气”、侠义与柔情,成为民间英雄。他开着七步镇最大的盐铺子,是当地有名的盐商。李家当时也是钟鸣鼎食之家,然而,就是这样的大户人家,在那个战乱频仍、匪盗横行、社会极度动荡的年月,也是如一叶飘浮在巨浪里的小船,飘摇无定,几经浮沉。大儿子李则广被人意外砍头,二儿子李则贤解放后做了湖南一个县的县委书记,三子李则安在1966年的武斗中被人在头上钉了三颗钉子,成了植物人,1982年去世。这是一段李则广一家的家族史,同样也是近代中国五十年动荡史的缩影。由此,主人公东声的个人精神动荡和他的前世李则广所经历过的社会动荡终于完成了微妙的文本联系。最后,我们几乎分不清,这部长篇是从哪儿开始的,又是从哪儿结束的,哪是前哪是后,哪是内哪是外,哪是个人哪是家国?
总之,作者成功地以个体的“动荡”串联起百年家国狂飙突进式的巨变,以个体的“动荡”呼应百年家国曲折多舛的命运。以一个鲜活的灵魂穿越百年激荡起伏的时光隧道,为我们回溯百年历史,贴近那段动荡的历史提供了一个不可多得的文本。同样,《七步镇》让我们看到历史与自我的多重关系。在人祸、战乱、破碎和物欲的时代背后,个体痛苦而隐秘的挣扎。陈继明通过回忆症进入这一挣扎的内部空间,进入到时间与记忆的长河,对这一挣扎的来源、气息以及所携带的精神性疑难进行考古学式的追根溯源,以一种倒悬追问式的叙事给读者展现了近一个世纪中国社会复杂的生存图景,在反讽和追问“我是谁?”“我的前世是谁?”的空茫无解中,演绎了一曲由回忆症患者弹奏的灵魂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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